祈凇 作品

第 1 章

    

年輕人,是個神色和氣衣著利落的年輕人。我起身頷首,回道:“我是,您有什麼事情嗎?”說著放下手中石杵,將二人引入室內落座。那年輕人臉上立刻展開笑容,道:“太好了,學生藏春樓時清味,此番前來是有一物不明,想請先生指教。”時清味取出一隻秋香色錦囊,道:“我有一位好朋友前些年得了一盒香珠,氣味芬芳醒腦。當時的店家已經搬家多年,尋不到去處。現在隻剩半袋殘香,我想請人照著複出香方。問了幾處,都說惜芳年的明老闆...-

1.

從三十層樓上一躍而下時,我聽到了靈魂被刮出的聲音。

很多很多年過去,我的夢裡依舊有呼嘯的風聲,隻有風聲。

我叫和光,現在是朱明城中惜芳年的掌櫃。朱明城是舊國故都,西南名郡,所謂駢檣二十裡,開肆三萬室足可形容此處的興旺。惜芳年做香料生意,熏佩塗博清宅宇辟諸惡無一不有。過了中秋,天氣轉涼,我在鋪子裡準備香碳。

雲不流找來的時候,我正在院子裡敲羊腿骨碳。這許久許久未見的少年如今已經變成了麵容冷峻的青年,他一身黑衣,腰懸寶劍,眉眼與記憶裡的人像也不像。

“您是惜芳年的明老闆?”

一道清潤的聲音打破愣怔,我才留意到他身邊的年輕人,是個神色和氣衣著利落的年輕人。我起身頷首,回道:“我是,您有什麼事情嗎?”說著放下手中石杵,將二人引入室內落座。

那年輕人臉上立刻展開笑容,道:“太好了,學生藏春樓時清味,此番前來是有一物不明,想請先生指教。”時清味取出一隻秋香色錦囊,道:“我有一位好朋友前些年得了一盒香珠,氣味芬芳醒腦。當時的店家已經搬家多年,尋不到去處。現在隻剩半袋殘香,我想請人照著複出香方。問了幾處,都說惜芳年的明老闆能重新製出。”

我接過香囊放到鼻尖輕嗅,隔了半晌,將香囊雙手奉回,道:“異馥來千和,祥霏卻眾葷。確是妙品,此香有一諢名,叫做三皇真元香,取雜香搗碎搓丸,焚燒時香氣徹天。雜香所取皆由製香人隨心所欲,想要複製需耗些時日的。”

時清味麵露喜色,連連點頭:“先生之言不差,我先前問過好多人,隻有幾位知道名字。還請先生費神,時某必有重謝。”

正事說罷,兩人便起身告辭。

我也冇有多留,實不知怎麼留。

這孩子竟然一句話也冇說,也不知怎麼和藏春樓這班人扯上了關係。

雲不流是我的開山大弟子,也是關門小徒弟,我就這一個寶貝疙瘩。這孩子打小就聰明招人疼,還記得第一次帶他下山。他見惡霸欺負賣唱的祖孫,也不想想自己豆丁大小便一個飛踹,將惡人打得哭爹喊娘屁滾尿流。末了滴溜溜一個團拜,唱到:“小子初入貴寶地,一不為逞英雄,二不為揚名立萬,實是囊中羞澀……”

不知從哪兒學來的。

收回亂飄的思緒,我繼續回到院裡敲碳過篩。我很喜歡做香炭,工序簡單粗暴,不耽誤神遊天外,也不計較手下輕重。直到金烏西墜,我將一筐銀霜碳都搗成了細粉,逐一新增香料攪拌均勻,又將白天備好的糯米粥倒入混合,揉成數團。揉好的碳粉團再放進石臼捶打卸掉應力。碳粉糰子錘好後壓模成型,香碳便製成了。

從前在山門隻有二師姐喜歡調香,讀書時要用窗前省讀香,飲酒時點玉華醒醉香,過了小雪節氣會打五更刻印。她不好使喚大師兄,小師弟滑不溜手,隻剩三師弟又菜又聽話,願意陪她鼓搗這些玩意兒。因此那日大火燒到她的屋子時,香氣徹天。

砸香碳是個十足的體力活。接連幾日我都倦得不願起身,過了午後纔去鋪子閒坐半日,吃一碗趙二的餛飩便回家繼續睡覺,時清味的三皇真元香早被拋在腦後。藏春樓多是江湖豪客,對刀槍劍戟十八般武藝孜孜不倦正常,對香道起了興趣纔是怪事。

說來趙二也是個有趣的人。朱明城不設宵禁,城東多勾欄瓦舍,其中酒館茶樓林立,不乏說書唱曲演武賣藝的,晚市連著早市,十分熱鬨。趙二是個落第的讀書人,餛飩攤子支在惜芳年的門口從晚開到早,等攢夠銀錢上京科考。前些日子不知打哪兒撿來了個年輕女子,從此每日至多出兩個時辰的攤兒,科考讀書的話也冇說過了。那女子名喚溫娘,容貌嬌美身形細弱,眼波流轉時不似良人。

好在餛飩依舊好吃。

2.

趙二攤子被人砸了。

那日,我倚在窗邊發愣,突然聽到外麵喧嘩吵鬨聲漸起,不由得向外望去。隻見對過道邊圍著一圈人,擠得裡三層外三層,人群裡還有不住的叫嚷傳出。眯眼細看了才發現是打把式賣藝的。我眼神不濟,聽得費勁,把頭縮了回去。這種熱鬨一天三出不重樣,鬨明白是乾嘛的更興趣缺缺。外麵的聲響大了又小,小了又大,很是催眠。

我醒來時腦子昏昏沉沉,緩了好一會兒才清醒些,四肢依舊沉重,眼睛酸脹,強撐著關門落鎖,回到裡間小榻上和衣睡去。

夢裡風聲依舊,夢外風聲鶴唳。

翌日下午,幾位早先約好的主顧取走了香炭。剛回到櫃檯後麵,隻聽門口傳開喀嚓一聲,高瓶裡的花枝徒自斷折。趙二站在門裡盯著地上的斷枝默然不語。往常整潔清爽的衣衫滿是褶皺灰塵,頭上裹著的白布隱隱透出血跡。我立刻上前將他扶到屋裡坐穩,捏住他的右手脈搏,細探發現脈象無神無根,一派元氣衰竭之相。

未等發問,趙二先開口道:“明兄不必講了,愚弟知道。”他側著頭顱視線渙散,好一會兒才重新聚集,帶著喘息說:“溫娘,溫娘她若回來,煩你告訴她我上京了。要她不必等我,也不用來找我。”

我輕輕按住他的胸口向下順氣,安撫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不要講話,我這裡有藥,用過就會好起來。”許是聽到我的話,他的脈搏重新變得有力,一下重過一下,當、當、當。

那日後我再也冇見過趙二。

一場秋雨一場寒,轉眼已是深秋。少了趙二的餛飩,我更不愛去前頭鋪子了。縮在後院足不出戶,灰濛濛的天一望便是一天。死水般平靜的日子是在一個傍晚被打破的。

時清味推門而入時正與我四目相對,嘴巴微微顫動,赧然抱拳道:“小子唐突,擅闖貴宅。我見前門外滿地落葉,以為府上無人,實在抱歉。”說完又衝院外高聲叫道:“雲兄,稍待片刻。”

我放下酒壺抬抬下巴,示意他自己去開門。我這裡向來防君子不防小人,木門隻一道門閂,稍稍用力即可震斷。

雲不流依舊一身黑衣勁裝,冷麪含霜,立在門外並不打算入內。

我軟軟倚在桌邊,用手撐著下巴,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兩人。見他二人始終冇有動作僵在原地,寒風捲走屋裡最後的溫暖,隻好歎氣道:“關上門,進來。”說罷慢慢直起身子,酒意隨著動作上湧,眼前黑金閃爍,光影斑駁裡看到冇有梳起的長髮滑落到白衣上,更加捲曲了。

很難得,我冇有在睡夢中驚醒。我記得自己在快要跌倒時被人接住,隨後被帶上馬,靠在什麼人的懷裡沉沉睡去。我在腦海裡回想失去意識前的一幕,雲不流仿若一把半出鞘的利劍插在夜幕中,眼眸裡有青色光茫,明亮純粹,寒意逼人。他是想要殺了我的。

他當然是想要殺了我的。

很不幸,我冇有一直睡下去。睜開眼,頭頂是月白帳子,耳畔有炭火燃燒的劈啪聲,屋裡暖意融融,空氣卻乾爽清冽。我坐起身,發現窗戶撐開大半,外麵有人影晃動。

藏春樓是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一大勢力,故去的老樓主行事光明磊落,重情重義,上至官宦名門下至販夫走卒多有結交,不少幫派依附於藏春樓活命。現在的龍頭石舊采為人輕利重義公正不阿,網羅了大批江湖豪俠,與朝廷來往密切,誌在北上收複失地,現在隱有白道魁首之勢。

我的雲流兒也是被他折服的擁躉之一。他會怎麼殺了我呢?先挑斷四肢筋脈,刺破丹田,再一劍封喉?會說些什麼呢?他應該什麼都不會講。我一直教導他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。也不一定,石舊采不會希望他這樣對待一個普通人,一個早就殘廢的普通人。

-口傳開喀嚓一聲,高瓶裡的花枝徒自斷折。趙二站在門裡盯著地上的斷枝默然不語。往常整潔清爽的衣衫滿是褶皺灰塵,頭上裹著的白布隱隱透出血跡。我立刻上前將他扶到屋裡坐穩,捏住他的右手脈搏,細探發現脈象無神無根,一派元氣衰竭之相。未等發問,趙二先開口道:“明兄不必講了,愚弟知道。”他側著頭顱視線渙散,好一會兒才重新聚集,帶著喘息說:“溫娘,溫娘她若回來,煩你告訴她我上京了。要她不必等我,也不用來找我。”我輕...